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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壶茶、一方印,在心的深处——沈嘉禄

一壶茶在我们面前散发着清芬和温热,沉静、含蓄、内敛、谦逊,决无骚动之态,更无嚣张的气息,但我们分明感受到生命的涌动,四序的更迭和时空的汇聚。一壶茶的形态非常符合伟大事物的精神,连同它的名字,简单而率直。它只有一个发声短促有力的字,却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当仁不让地代表了中华民族。

其实,一壶茶能够从容不迫地走过千年,所依靠的,并非只是沉静内敛的外在形态,更有丰厚的精神凝聚在每一片茶叶中,支撑起中国文化的半壁江山。

一方印在我们面前默守着晶莹和玲珑,坚致、细密、方正、宽阔,决无陷落之窘,更无倾斜之虞,但我们分明感受到金石的碰撞,书画的墨韵和诗词的意象。一方印的形态同样符合伟大事物的精神,连同它的名字,委婉而柔美。它只有一个发声绵长的字,却与茶的内涵相似,丰饶无穷,令人神驰。它不仅刻录中国人的姓氏,更寄托一种值得标识与张扬的情怀、志向、趣味还有不灭的乡愁。

当然,一方印能够醒目地在中国艺术中占据一席之地,并具画龙点睛之功,所依靠的并非只有材质和技巧,更有大江东去或西风瘦马的性情凝聚在印人腕底的每一笔、每一刀,以它的朱红照亮了每一景山水,每一园花鸟,每一位西窗卷帘的桃花宫娥,每一行真隶狂草捎带些秦汉味道,还有抑扬顿挫的《念奴娇》。

相同的是,它们都从历史深处从容走来,烙下了同似的文化基因,并且都横空出世于最值得频频回望的时代。也只有中国人,把玩得最为得意,体悟得最为深情。所以,中国人的血管里流淌着沸滚的茶汤,溶进了茶汤的血液又调和了印泥中的朱砂。

对茶的历史,我们已经知道很详细了。它始于神农氏尝百草的神话,它被唐代的陆羽以茶中圣经的形式固定下来,身上附丽着许多动人的故事,并带了几分禅机,几分通脱,几分天真,无论僧俗文武、无论官商农工,都与它结下绵延不绝的良缘。但是真正了解它的人并不多,特别是在物欲横流将普洱茶当作硬通货囤积爆炒的疯狂时代,特别是在爱情变得脆弱而且来去匆匆的冷血时代,特别是在朋友之间相见时难别亦难、主要靠手机沟通的信息时代,特别是在酒精燃烧为豪言壮语而脂肪在体内堆积成江湖潜规则的饕餮时代。

那么,我们必须警醒地认识到一个可能出现的结局:哪一天煮茶的铜壶不再沸滚,我们的民族就要面临文化燥渴。

对印的历史,知道的人或许少了一点。从历史的角度看,那倒并非憾事,这是典雅艺术遗世独立时应有的傲慢与矜持。它诞生于信誉开始崩溃的战乱征伐时代,这是人类文明必须支付的代价。不过,在长达两千多年的光阴中,它洗尽了征尘和血迹,剔除了兵法诡计和官场权术,涅槃为一门独立艺术。从"部曲将军"到"青藤门下一走狗",这朵奇葩盛开在文人的茅屋中,北窗下,砚池旁,成就了昆仑美玉、枇杷田黄、桃花寿山、鸡血昌化,也成就了吴昌硕、齐白石以及孤山脚下的西泠诸家。

中国的茶,与诗并肩走过千年的漫漫路程,它以高山流水的精神内核,具体化为淡雅高洁的礼仪形式和居家形态,以月色水气的表达完成中国人的诗性诉求,那就是奔放的、散淡的、闲适的、祥和的、温暖的、同时也具有平民情怀的团坐对饮。对茶,我们应该始终感恩于心。

中国的印,作为书画的最后一个程序配合,稍后于书画呈现在艺术史册之中。据说由元代一位天才画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作了一次偶然的尝试,他随意地在叶蜡石上刻下几个字后,在素笺上钤下一滴血的鲜红。从此,中国书画就多了一份装饰美和一股金石气,多了一个寄托情怀的载体,也多了一个足可把玩的题目。中国的艺术,更加中国了。

就好比中国的茶出现了龙井、毛尖、银针、大红袍、正山小种......中国的茶,当然不可复制地中国了。

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这样提醒国人,如果哪一天中国的印泥板结成一盒廉价而艳俗的胭脂,我们的民族就失去了美丽的胎记。

现在,谢谢李唯兄,他将两件美事合为而一了,至少在表现形式上。

中国的艺术,殊途同归的例子不胜枚举,这几乎成了一种有趣的规律。在一门艺术的发生与发展过程中,总会不可避免地受到旁门艺术的影响,或者潜移默化地渗透进旁门艺术。比如茶,受到禅的影响,就有了"禅茶一味"的说法。比如画,受到书法的影响,也有了"书画同源"的说法。那么,中国的印,是否一定会受中国茶的影响呢?

这,还要我回答吗?

李唯用中国的印,表达中国的茶。在中国艺术史上,前人做过这样的实验,多半是偶而为之的案头把玩,这对清饮中国茶进行中国艺术创造的中国传统文人来说,或许是一次心灵放纵的小憩。但这一次,李唯完成了一次有意识的引水合流。

李唯兄给人的印象是一位举止儒雅的翩翩佳公子,但他总是略带羞涩的表情。当下文人好自夸,三分颜料开染坊,那么李唯的自谦就显得另类了。其实李唯兄学印是很早的,未及冠礼就磨石学印了,启蒙老师是邓散木的学生。稍长,有幸成为沪上名家韩天衡先生的入室弟子,二十年来耳提面命,教益良深。后又拜在刘一闻先生门下,艺事日益精进,篆刻作品入展一至五届全国大展及多次西泠印社国际大展,深获方家嘉评。后又频频在陆康先生的持衡室外凿壁偷光,学得不少诗外功夫,眼界大开而进入灯火阑珊妙境。

这一次以印学表现中国茶艺,如果说水到渠成,也算回答正确,但追寻起创作动因,却源自更早的机缘。李唯兄祖籍在江苏宜兴丁山脚下,其祖父是宜兴中袁村人,饱学之士,乡绅风度。李唯的父亲在年轻时辗转海上学艺谋生,投身上海大光明灯炮厂工作,他的同事中就有壶艺大师顾景舟的胞弟顾陆洲,后来也成了壶艺大家。五十年代中期,李父转入政府机关工作,大劫难中下放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此时,李唯兄尚处总角之年,每次代父亲去故乡拜谒祖父,鸡犬相闻,石榴花开,便在瓜棚前、豆架下喝茶读书,累了也会拿起一块紫泥学着捏壶塑杯,有点供春在金山寺学做树瘿壶的模样吧。常常,他会看到顾景舟大师从一箭之遥的上袁村负手踱来,与他叔父扫叶烹茶闲话桑麻。此时顾大师尚领受日后迟到的荣耀,但也在一旁执礼甚恭。童年印象虽属黑白电影,种种细节却入木三分,对他后来从艺不无影响。

艺术的种子埋在心中总是要伺机发芽并破土而出的。2006年,主政《印缘》杂志的澳门印社社长陆康先生鞭策良驹,着意提携,特辟两个版面推出李唯兄的作品专版。经陆康先生苦心策划,李唯兄从古人诗文词赋中拾了佳句妙联,围绕茶文化主题创作。经过一个时期焚膏继晷的突击,亮出二十多方印章,元朱满白,各有媸妍,方正圆润,风姿绰约。书画篆刻界反响很好,给了李唯兄很大激励,信心满满。后来,又在陆康先生的力荐下,黑龙江《篆刻》杂志发表了李唯兄茶文化主题印谱数十方,陆康先生还撰文介绍赞许,奖掖后学,不遗余力,大家风范,感人至深。

此后,李唯兄在茶文化这一专题创作上更用功夫了,他精心研读了有关茶文化的典籍、唐诗宋词以及历代茶人轶事,也精读了陈从周的《治园》等经典,特别是他从宋人笔记和后人对宋人生活描写著作中感受到中国人的生活与理想,特别是中国茶文化一路走来的各个历史阶段的演进,由此对宋人的艺术生活产生了深刻的体悟与神往。读书治印,气息相通,心追手摹,渐入佳境。春秋轮回,茶文化印谱与日俱增,方寸之间,茶香扑鼻,一刀刻下,玉屑飞溅而碧波荡漾。现在,李唯兄的茶文化印谱出版了,可以看作他在这一专题的小结。

李唯兄用茶文化滋养了印学,又用印学光大了茶文化。

印谱付梓前,韩天衡先生对印谱逐一审读点评,语深情长,备感欣慰,命笔题签《李唯茶语印谱》。刘一闻先生则以"卷中岁月,茶里神仙"佳联勉励,陆康先生以"茶印同参"给予肯定,杨忠明兄还写了妙文给予推介。李唯有良师栽培、诤友推介,艺楫搏浪,鸥鹭竞翔,海阔天空,春风拂面,是何等的畅快!
李唯兄应该在松下溪畔,烹一壶好茶,抱一张好琴,好好答谢师友们。

已丑四月城南寄庐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