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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水穷 坐看云起

大概二三个月前,画家耿忠平告诉我,他和书法家卢俊将合出一册书画集,这些日正忙于紧张创作。我刚欲道贺几句,不料紧接着忠平兄就几乎是带点“命令”式的口吻对我说:届时你给写个序!

确实,在一些画家朋友中,我与忠平兄最熟,所以他吩咐我做事,总也不留商量的余地,当然我闻之也未有不适,因为我也是同样如此“吩咐”他的。十多年来,忠平兄与我虽非朝夕相处,但也时相过从,谈艺论文,有一说一。交际学上所谓“合久必分”或是“七年之痒”之类,于我俩好像不太管用,我们已两个多“七年”下来了,但似乎从未有“痒”过。

然而,“人痒”虽无,“技痒”还是常有。忠平兄擅画而我习书,多年来每逢技痒,时有合作。自古以来,书画就是天然的一对“孪生兄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相对独立,又相得益彰。与忠平兄“书画酬唱”十多年,对他的人品艺品自然是了如指掌了。虽说人品未必能绝对地决定艺品,但就人品对艺术个性的影响来说,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依我看,忠平兄有着非常好的个性,他谦和随意、宽容低调;他从善如流,从不满足或过于看重自己的作品,在创作中又很善于吸纳他人的长处。我想作为一名艺术家而言,这些品质都是难能可贵的,因为我们所接触的书画家,尤其是一些小有所成的所谓名家,往往是看低别人的多,放低自己的少;狂妄自信的多,虚心纳谏的少。似乎非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特立独行的艺术个性。其实,这恰恰是缺乏底气的一种表现。相比较而言,忠平兄的那些优良的品质,无疑为他的艺术留出了颇多的上升空间。古语道:“满招损,谦受益”,而这些年来,忠平兄的画艺不断长进,就是明证。

忠平兄学画已近三十来年,早年他师从于海上山水画家张大卫、王克文先生,后又受炙于韩天衡、车鹏飞等名家,兼采众长,转益多师。像忠平这样的,常在名师身边,学画其实已成了其次,而“得气”才是最最重要的。忠平兄本来就非常注重画外功夫,以前他临摹宋元各派的名家名作,孜孜不倦;于明清的“四王”“四僧”,也有所涉猎,后又热衷起近现代的黄宾虹、张仃,于焦墨山水下了不少苦功……然而所有这些,总是在“食古”,若想“出新”,那还须画外功夫的渗透以及名师的“点化”。近些年,忠平在几位名师的熏染下,不仅画笔不辍,还勤于著文,写下了大量的艺术评论,涉及的门类包括中西绘画、书法篆刻、紫砂壶艺等多种姊妹艺术。艺术从来都不是孤立单一的,我深知忠平兄的这种读写过程,其实也是他不断向旁类艺术的汲取和借鉴过程,反过来再丰富提高他自己的作品。所以,我时常感觉他的画,每隔一段时间再看,总会有丝毫些微的变化,而且,逐渐变得简约、空灵而带有清新的气韵。这其实已不是技法上的生熟之变,而是气质上的有意无意之变。说得白一点,也就是“画外”的营养滋补给作者带来的惠益。

带过了忠平,我想,应该隆重推出我们的书法家卢俊先生。

认识卢俊兄,也是缘于忠平的介绍,记得那年是在一次三五好友的饭桌上。然而初次识荆,卢俊兄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真诚率性、豪迈热情,待朋友虽披肝沥胆,然而却并无豪言妄语,每每谦虚让人,据我观察,他应该是属于那种“作诗甘称弟子,饮酒不让先生”的性情中人。当然,那天我们座中也没有先生,有的只是几位哥们,所以大家海阔天空,无拘无束,酒酣尽兴,性情毕现。“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自那以后又有几次,我发觉,凡和卢俊兄小酌,是颇能喝到唐诗的境界的。

书画合集,常人多以为,画要比字热闹、抢眼,为此书法总要落至下风,成了一种陪衬。其实不然,或许笔者也是从事书法的缘故,所以就我所观,在书画难分伯仲的前提下,书法往往比绘画更为夺人眼目。说来奇怪,抽象的线条和单一的文字,有时却比具象的图案更能打动人,这就像禅境之语,虽也不过是朴素的寻常之言,但比起那种绮辞丽句来,却更能一语道破,直指人心。当然,就像钱锺书所说,比喻总是“跛脚”的。我用这样的比喻,丝毫也无“抑画扬书”之意,只是想说明,一书一画,可谓各擅胜场,写字者没有理由妄自菲薄,尤其是像卢俊兄这般的书法好手。

卢俊兄的书法,儿时得自父亲的督教,那时每日晨起,日课颜帖百字。后天久日长,他渐渐也就爱上的书法,变原先的“被动”而成了“主动”,如此一“爱”几十年,孩提时的无意爱好,竟成了他一生为之倾注心力的追求。艺术往往比较讲究师承,虽然卢俊早年也曾获得多位名师的指授,但他却并不以先生的风格来限制自己的艺术空间,而是更多地上溯传统,以古为徒。所以他的书法,真草篆隶,兼擅众体,楷书既有颜平原的厚重,也有赵松雪的飘逸;隶书则取法汉碑,张迁、乙瑛、衡方乃至简牍体多有涉猎,并借鉴了清人金冬心、伊秉绶两家,使线条寓圆于方,宽博舒展,有古趣而不失新意。

欣赏卢俊兄的书法,我常常被他的一种元气淋漓、线条奔放的笔墨章法所震慑;也时时为他的精到小字所吸引。譬如他创作的丈二巨幅书法,笔锋所至,挟风裹雨,奔蛇走虺,没有扎实的笔墨功底,没有相当的胆识气度,是断难写成的;而他书写的盈寸小楷,也同样能做到神定气闲,自然洒脱。通常而言,我对能轻松驾驭此大小两极的书家,总是颇为赞叹而服膺的,因为我能领教到他的功力。

最后,我想缪托知音,为本书的书名作一番诠释。

卢俊与耿忠平的书画集命名为“坐看云起”,取自王维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真是一个闲适含蓄、有意蕴、又有画境的嘉名,也是崇尚艺术者或散淡的性情人所向往的至高境界。卢耿二兄,都已到了五十左右的“知天命”之年,作为书画家来说,这应是艺术创作日渐成熟的黄金期,但也是更上层楼、进一步突破自我的“瓶颈期”,正可谓“行到水穷处”也。然而,行至水穷,未必无路。短视或心急浮躁者此时或许急于求成,攀山越岭慌不择路,其实错也。不妨放下心来,正如摩诘所言,索性“坐看云起”,享受“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寂静。这种悠闲,对我们此时艺术的来说,是难得的一种自信,一种超脱。

                                    管继平 庚寅盛夏于海上丽园易安阁

 

(本文为《坐看云起——书画作品选》序)